中国的公路建设突飞猛进。于是，各色汽车纷纷驶上了高速公路，车子开得飞快，但驾车者的水平仍停滞不前，车辆的维修保养也没做好。

许多国内企业的财务总监们正在为同样的问题犯愁。因为他们的企业正面临相似的困境——业务增长迅猛，但管理水平并未同步提高。类似的反映本刊不止一次从财务总监们那儿听到。

而这也正是《财务总监》最近进行的一次读者问卷调查的主要发现。

11月8日，本刊偕同在亚洲的姊妹刊CFO Asia组织了一次主题为“中国CFO面临的有关增长的挑战”的问卷调查。截至11月25日，共收到359份有效回复，其中70份来自上市公司。

实增长的不安

米勒工程线绳（苏州）有限公司是位于江苏吴江市盛泽的一家外商独资企业，所生产的工业线绳主要作为汽车的三角传动带、同步带等的骨架材料。“我们今年的销售额大约在1.5亿人民币，比2006年上升30％左右。”公司副总经理兼CFO胡琪忠表示。

在米勒今年的销售额中，国内市场的贡献率在60％左右，其余的由出口创造。对于公司明、后年的市场前景，胡表示仍然看好。根据国家信息中心的统计，2006年中国已经超过日本成为仅次于美国的全球第二大新车销售国，预计2007年的销量将在去年705万辆的基础上增长17.7%。

胡的公司正在经历的业务快速增长颇具代表性。本刊的此次调查显示，在最近的财政年度中，回复者所在公司的年销售额平均涨幅为25.6%；上市公司的平均涨幅则更高，达到28.1%。

本次调查未涉及企业盈利状况。但是，上海和深圳证券交易所的统计显示，国内上市公司今年前三季度每股收益（EPS）增长惊人：沪市公司加权每股收益比去年同期上升了65％；深市主板487家公司更是猛增了83.5％。

在跳跃式的增长面前，中国企业的财务总监在感到欣喜的同时，内心的不安似乎也在与日俱增。

确有许多因素让财务总监们忧虑。首先，本次调查发现，由于来自股市或房市的投机性收益占了盈利的相当比例，国内企业的真实盈利能力其实并不像表面上反映的那么乐观。

由于股票市场和房地产市场具有很强的周期性，所以来自这两个市场的投资收益通常被认为是不稳定的。但是，调查显示，在所有来自上市公司的回复中，有40％的人表示所在的公司投资于股市或房市；在最近的财务报告期内，从股市或房市投资中获得的收益占他们公司全部利润的比例平均为20％。

值得关注的是，在接受调查的上市公司中，高达67％的A股上市公司投资于股票市场或房地产（公司经营自用的房地产除外）市场，而在境外上市的国内企业中，这一比例为30％（见图表：投机市场）。

本刊调查的这一结果与沪、深证券交易所的相关统计数据基本一致（见框内文字：虚实相间）。摩根士丹利执行董事、中国策略师娄刚认为，国内的A股市场不仅在估值上制造了泡沫，而且正在制造企业盈利的泡沫。

娄说中国市场目前的情形让他联想起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的日本市场。“并不是说同样的情形会在中国发生，但确实有一定的危险。当市场掉头向下时，企业盈利会下滑得比市场还快，于是创造出一个向下的滚雪球效应。”他称。

内部问题

在强劲的宏观经济和企业盈利增长面前，中国的财务总监们对于企业管理的掌控能力正在经受挑战。对于本次调查的第一个问题：您是否认为贵公司的增长尽在掌握之中？超过半数的回复者做出了否定的回答（见图表：掌控全局）。

目前有多种迹象显示，中国政府正在采取比以往更有力的政策措施加强宏观调控，以达到为经济降温的目的。然而，困扰财务总监们的不只是国家的货币或财税政策的未来走向，更有种种源于公司内部的忧患。

在此次调查问卷列举的来自公司内部的前五项挑战中，“内部控制的进展未能和业务同步”被列在第一位，其余四项依次为“高水平人才的招聘和保留”、“公司高管缺少对风险的重视”、“领导层关注业务总量的增长，但忽视增长的质量”以及“投资决策缺少充分分析”（如图表“内部挑战”所示，对于上市公司和非上市公司，前五项挑战的内容一致，但排序稍有不同）。

刘建新是国际性独立风险咨询公司甫瀚的执行董事兼大中华区总裁。他认为，在中国目前的经济形势下，很难让企业的管理者对企业面临的风险有清晰的认识。“如果一个企业处于像中国现在的快速增长之中，那么十有八九它的风险管理机制是不存在的，因为大家都忙着扩大自己的市场份额，并试图抓住市场上的每一个发展机遇。”他表示。

谢东萤于2005年12月就任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首席财务官。新东方是一家以帮助中国学生掌握“托福”和“GRE”考试技巧起家的私营教育培训机构，2006年9月赴美上市。除了任职新东方，谢目前还担任江西赛维LDK太阳能和中华数字电视控股等公司的独立董事。

和国内许多企业一样，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也保持了营收和盈利的强劲增长。在最新的季度报告中，新东方的营收比上一财政年度同期增长了42.5％，净利润更是上涨了55.1％。

谢认为，正是由于国内企业的业绩大多不错，所以它们现在并不担心风险。“风险管理显然是中国国内企业的弱项，因为它们还未曾真正面对过风险。大家都在扩张，似乎它们的任何产品都不愁销路。”他说。

在谢眼里，国内旺盛的市场需求宛如不断上涨的潮水。“涨潮时，所有的船都会上浮。即使存在风险问题，上涨的潮水也会把问题掩盖起来。”

风险管理

咨询顾问们大多认为，除非中国经济发生大的波动，国内企业难以树立风险管理的意识。但是，并不是每一家企业都是这样。在国内企业的高管中，不乏对风险的先知先觉者。

据刘建新观察，看到业务在快速增长，有些中国企业的高管意识到了风险管理的必要性，但是他们的反应一般可分为两种：一种是认为有必要建立较广泛的风险管理架构，这一架构既允许下放更多的权利，同时又设置了更多的制衡机制；另一种则是一把手一味地集权。“企业的董事长会说，因为风险，所以我需要更多地控制，我有几个客户就是这样。”他说。

第一种对风险的反应无疑是在朝正确的方向迈进，而第二种反应导致的结果很可能是企业的负责人不愿看到的。“最糟糕的结果是下属人员都不愿承担责任，什么都留待一把手拍板，”刘建新表示，“最后，当每一件事都需要一把手批准的时候，他等于什么也没有审批，因为他缺乏审批所需要的足够信息。”

刘建新的概括也为本次调查的发现所印证。在列举了公司内部管理面临的挑战之后，一位回复者特地在问卷中问题下方的空格内补充道：“在国内企业中财务扮演的角色不如国外企业，国内企业基本采用家长式管理，财务决策及财务分析仅供参考，资本运营及战略投资大多带有个人主义色彩。”

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去海外上市，同时在海外遭遇诉讼案的国内企业的数目也在增加。谢东萤认为，中国企业应该聘请法律顾问，帮助企业处理法律事务。特别地，“那些大企业或所处行业受政府管制的企业需要一位法律顾问，因为它们有很多合同要签，还要经常与跨国公司打交道。”谢称。他指出，许多中国企业不舍得花钱聘法律顾问，这样的话，一旦遭遇诉讼，被迫聘请外部的律师，结果花费更多。

上个世纪1990年代，谢还在洛杉矶White & Case LLP律师事务所担任企业与证券事务律师。他现在仍是美国加州律师公会成员。在新东方，除了担任CFO，谢还兼任公司的法律顾问。“为了把风险降至最低，我会审核公司签订的每一个合同。”他表示。但是，任凭一个人如何努力，有些风险是无法控制的。“政策风险我们无法控制，但是必须应对。我们尽力而为，有一个精干的团队在监控政策风险。”他说。

2008年北京夏季奥运会对于许多中国企业来说是一个向世界展示自己的机遇，但对新东方而言却是一种风险。夏季是新东方业务最忙的季节，但是，为了举办奥运会，政府可能要求北京的许多企业暂停商业活动。“那将会影响我们的业务。”他称。

望“才”兴叹

和国内的许多同行相比，米勒工程线绳（苏州）有限公司的CFO胡琪忠至少在一点上是幸运的，因为他的财务部在过去两年里没有流失一名员工。

胡将其财务部员工队伍的稳定归因于公司富有竞争性的薪酬。“我们对人才市场的行情也一直保持关注。当然，在盛泽像我们这样的外资企业不多，和周围的民营企业相比，我们的薪资还是有优势的。”他解释说。

更多国内企业的财务负责人看来没有这么幸运。在本次调查中，招聘或保留称职的员工被列为公司内部面临的第二大挑战。

新东方的谢东萤说，国内许多企业虽然争先恐后地上市了，但尚未建立起完整的财务管理队伍。“接下来的一个挑战是，如果要把队伍建设好，你会发现很难找到称职的人才。”他说。

对这个问题，新东方的办法是通过旁人引荐或请猎头公司帮忙。谢建议说，企业也可以找律师事务所和会计师事务所帮忙物色人选。但是，并不是每个企业都能轻易地运用这样的解决之道，即使这家企业完全付得起高薪。

在香港上市的一家大型国有控股企业的一名财务高管对本刊表示，公司的员工在受教育程度、责任意识和团队合作等多方面都差强人意，而造成这一问题的重要原因在于国有企业的薪酬结构缺乏竞争力。

“中资企业要做大做强，必须能够找到第一流的人才。最近几年我们招来的大学生比以前好了很多，在掌握业务等方面明显比老员工强很多。”她介绍说。“但是，清华、北大的优秀人才我们招不来。”她叹道。

囿于体制的障碍，该公司为将一名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人员聘请来做会计业务，不得不采取迂回战术——先以在香港的上市公司的名义聘请，以便能够名正言顺地支付给该人士与香港水平相当的薪酬，再将之借调到在北京的集团公司工作。

力有不逮

让许多国内企业的财务总监犯难的远不止缺乏竞争的薪酬机制。

本次调查要求回复者指出他们在改进财务管理时碰到的主要障碍，结果有超过40％的人列举了“CFO在公司内的职能范围太狭窄”、“缺乏熟练的财务人员”、“业务管理者不愿同财务管理者进行协作”和“CEO不重视或不了解财务工作”（见图表：管理掣肘）。

摩根士丹利的娄刚也是一位注册会计师。他认为，作为一家业务快速增长企业的财务负责人，CFO的责任是将企业的财务管理逐步提升至更高的水平。“第一个层次是帮助企业实现最佳的负债比率，这是CFO最基本的职责；其次是为企业的各个业务单元提高财务运行的效率，帮助它们形成协同效应；再其次是改进控制，当然也包括风险控制。”他概括道。

娄的观察是，中国企业的财务管理已经开始达到他所说的第一个层次。有趣的是，他的这一观点也可以在本刊此次调查的发现中找到支持。在此次的问卷调查中，当回复者被要求对所在公司的 财务职能进行评估时，“募集资金（IPO除外）”、“为决策提供财务分
析支持”、“提供利润率”、“外部报告”和“投资者关系”等被认为是财务部做得相对较好的事项（见图表：自我评估）。

对于后面的两个层次，娄认为多数国内企业的财务管理水平还未达到。

娄的另一观点也很有意思。他认为，由于在证券市场上散户投资者仍占相当的比例，国内上市公司很少受到像西方市场那样来自于股东的压力。国内散户投资者购买某公司的股票一般是因为该股票价格低，而不是真正具有投资价值。

“面对这么天真的投资者，我认为做CFO应该是一件很容易的工作，因为说实在的，谈不上有什么来自股东的要求。”他称。他的这一观点也和本刊此次调查的结果较为契合（见图表：外部压力）。

目前，中国经济仍然保持着高速增长的势头——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前三季度中国国内生产总值同比增长11.5%。“现在，大家都在为业务的增长而欢呼，如果对他们强调财务效率和控制，估计没什么人会听，因为资金很容易从市场获得。” 娄刚说。

娄称，只有当市场下滑、信贷紧缩时，企业才会关注财务效率和风险控制。这一观点颇有道理。本次调查中，当被问及“如果中国经济增长放缓到5％，贵公司是否能够迅速做出反应、保证利润的增长”时，只有53％的回复者的答案是肯定的（见图表：随机应变）。难道非得等到经济增长陡然放缓的那一天吗？